几乎每天上演，触目惊心！关于麻药来源……

近年来，医疗美容行业发展迅速。企查查数据显示，我国现存医美相关企业9.78万家。今年第一季度，全国新增医美相关企业9103家，同比增长33.53%。广东有1.21万家医美相关企业，位列全国第一，其中深圳有超过4000家医美相关企业，位居全国城市第二位。

但医美行业事故频频，整形身亡、致伤残等事件时有发生，其中暴露出来的虚假宣传、机构或人员资质不全等问题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近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卫健委等11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美容行业监管工作的指导意见》，要求加强医疗美容行业准入管理，强化医疗美容机构资质审核。不过部分医美机构在手术过程中存在的麻醉问题并未被广泛讨论。

据深圳某医美业内知情人士透露，深圳部分没有麻醉科的医美诊所、没有麻醉药品购买资质的医美门诊部，会擅自开展全麻手术。这其中不仅涉及越级开展美容外科手术，还存在“野麻”在医美市场泛滥的问题，已严重影响行业正常发展。

为此，南都记者从多方面对深圳医美市场进行暗访，试图探寻相关行业乱象来源。

医美诊所越级开展医美手术

推荐吸脂量已达三级标准且需全麻

2023年4月，根据业内知情人士提供的线索，南都记者前往罗湖区鼎丰大厦的深圳市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进行了暗访。

记者与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医生沟通。

记者提到诊所在某平台上有销售吸脂美容项目，接待记者的缪（音）医生予以了认可。检查后，缪医生提出记者需要在腰腹前侧、两侧、臀部上方等部位进行吸脂，总价9800元。记者询问吸脂量会达到多少，她表示吸脂量会达到2500-3000ml，“一桶可乐500毫升，可能要达到5到6桶可乐那么大”。

缪医生表示，诊所已开办7年，吸脂手术经验丰富，术后恢复效果也很好，“我们医生抽（脂）得非常非常多的”，随后她还向记者展示了多个图片案例。这名医生称“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并称在隔壁就有一位前几天做了腰腹吸脂手术的消费者，“她现在都穿S码的衣服了，之前都穿L”。

诊所医生向记者展示案例。

次日，记者与诊所安排的主刀医生见面。他宣称自己已在该诊所从医4年，前一天接待记者的缪医生还表示这位主刀医生“每天都在（做）抽（脂手术）”。

主刀医生检查后告诉记者：“你这种情况真的比较适合抽（脂），抽完之后改变会相当明显、相当理想。”他还再次向记者确认吸脂量在2000-3000ml，术后配合饮食和锻炼，1-3个月内能瘦5-10斤。他还宣称，之前有体重150、160斤的消费者做完抽脂手术后，在3个月内瘦20斤左右，“但是他那种是抽得比较多，是腰腹、大腿一起抽，总共抽的超过10000ml”。

缪医生称，诊所具有美容外科资质，“美容外科就是可以做手术的”。南都记者在国家卫健委及深圳市卫生监督局官网查询到，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开展的诊疗项目包括医疗美容科、美容外科。

根据卫生部办公厅印发的《医疗美容项目分级管理目录》规定，美容外科项目“依据手术难度和复杂程度以及可能出现的医疗意外和风险大小”分为四级，其中：

• 一级项目为“操作过程不复杂，技术难度和风险不大的美容外科项目”，如重睑成形术（即双眼皮手术）、脂肪抽吸术（吸脂量＜1000ml）；
• 二级项目为“操作过程复杂程度一般，有一定技术难度，有一定风险，需使用硬膜外腔阻滞麻醉、静脉全身麻醉等完成的美容外科项目”，如脂肪抽吸术（1000ml≤吸脂量＜2000ml）；
• 脂肪抽吸术（2000ml≤吸脂量＜5000ml）则属于三级项目；
• 且暂无超过5000ml的吸脂手术分级。

前述规定还明确指出，能开展一级项目的机构包括“设有医疗美容科或整形外科的一级综合医院和门诊部”、“设有医疗美容科的诊所”，能开展一、二级项目的机构包括“设有医疗美容科或整形外科的二级综合医院”、“设有麻醉科及医疗美容科或整形外科的门诊部”，可开展一级、二级、三级项目的机构为“美容医院”。

根据该规定，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显然仅能开展一级美容外科项目，而该诊所医生为记者提出的吸脂量达2000-3000ml的吸脂手术已达三级项目，显然已超出其诊疗范围。

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医疗美容服务管理办法》规定，“美容医疗机构和医疗美容科室应根据自身条件和能力在卫生行政部门核定的诊疗科目范围内开展医疗服务，未经批准不得擅自扩大诊疗范围。美容医疗机构及开设医疗美容科室的医疗机构不得开展未向登记机关备案的医疗美容项目。”

而在广东省卫健委于2020年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美容管理的通知》中也明确指出，卫生健康行政部门要对医疗机构备案的医疗美容项目进行定期审核，“发现开展医疗美容服务的医疗机构不具备开展某医疗美容项目的条件和能力，应及时通知该机构停止开展该医疗美容项目”。

无麻醉药购买、使用资质的诊所麻药何来？

自称公立医院麻醉师挂靠执业

在与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缪医生沟通时，她就告诉记者在吸脂手术时为全麻状态。看到记者担心全麻手术风险，她还表示：“我们肯定是在安全的基础上才会帮你做的，我们比你更担心你的安全。”

在记者与主刀医生见面时，对方也曾具体介绍手术麻醉的相关情况：“这种全麻是静脉麻醉，我们专门请麻醉医生给你看（手术）当中的情况，根据你的呼吸、心跳、血氧来观察用药，包括术前也会给你做安全评估。”

记者向医生确认定金单上注明的“包麻醉”指全麻。

为了打消记者顾虑，后续缪医生又安排记者与麻醉医生见面。这名自称姓韩的麻醉医生表示，他可以保证手术麻醉不存在风险，“因为我做了太多例的医美手术、医美麻醉”。

他还称：“一般这边有麻醉都是叫我来的，我是在公立医院上班的。”记者询问具体是哪家医院，韩医生表示不方便透露，“我们出来做的是兼职”。他宣称，自己的主执业地点是在公立医院，同时出来多点执业。随后，他通过手机向记者展示了自己的执业证书和麻醉中级证书，上面标注的姓名为“韩健”。

南都记者在国家卫健委官网查询到，名为“韩健”的医生执业注册信息显示，其主要执业机构为“深圳拉菲尔医疗美容门诊部”而并非公立医院，执业类别为“临床”，执业范围为“外科专业”。此外，其多机构备案信息显示，“韩健”还在包括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在内的40余家医疗机构内备案执业，其中绝大多数为医疗美容门诊部。

根据《医疗美容项目分级管理目录》规定，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并不能开展需使用静脉全身麻醉的二级美容外科项目。在越级开展手术背后，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所使用的麻醉药来源问题更应深究。

国家对麻醉药品的采购及使用有着严格规定。国务院发布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理条例（2016修订）》规定，医疗机构需要使用麻醉药品和第一类精神药品的，应当经所在地设区的市级人民政府卫生主管部门批准，取得麻醉药品、第一类精神药品购用印鉴卡 (以下简称麻醉印鉴卡)。医疗机构应当凭印鉴卡向本省、自治区、直辖市行政区域内的定点批发企业购买麻醉药品和第一类精神药品。根据国家卫健委《麻醉药品、第一类精神药品购用印鉴卡管理规定》，市级卫生行政部门对经审核合格的医疗机构可发给麻醉印鉴卡，并将取得麻醉印鉴卡的医疗机构情况抄送所在地同级药品监督管理部门、公安机关，报省、自治区、直辖市卫生行政部门备案。

根据卫生部印发的《医疗机构麻醉药品、第一类精神药品管理规定》，医疗机构购买的麻醉药品、第一类精神药品只限于在本机构内临床使用。医疗机构应当对麻醉药品、第一类精神药品处方统一编号，计数管理，建立处方保管、领取、使用、退回、销毁管理制度。

记者通过信用中国平台查询其公开信息发现，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所公开的行政许可信息中，并无麻醉印鉴卡信息。从现有公开信息来看，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并不具备购买麻醉药品所必需的麻醉印鉴卡，那其所宣称的全麻手术所使用的麻醉药品从何而来？

无麻醉印鉴卡公开信息却开展全麻手术

不少机构情况类似

像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一样，无法通过公开信息查询到麻醉印鉴卡的美容机构，并不在少数。

以前述医生“韩健”多机构备案的40余家医疗机构为例，记者通过信用中国平台查询这些机构的公开信息发现，其中没有麻醉印鉴卡公开信息的机构有21家，其主要执业机构“深圳拉菲尔医疗美容门诊部”也无麻醉印鉴卡公开信息。

而其他有麻醉印鉴卡公开信息的机构均公开了行政许可决定文书号、许可编号、许可有效期等基本信息，许可机关为深圳市卫健委。

某医美机构的麻醉印鉴卡公开信息。

记者从国家卫健委查询到，前述21家医疗机构中，17家为设置有医疗美容科和麻醉科的医疗美容门诊部或医疗美容医院。根据《医疗美容项目分级管理目录》规定，这17家机构能够开展二级美容外科项目。

但问题是：没有麻醉印鉴卡即意味着无法购得麻醉药品，那么这些机构用来实施二级美容外科项目的麻醉药品又从何而来？

记者随机选取了其中一家名为“深圳雅尊医疗美容门诊部”的医美机构进行暗访。经过检查，接待医生为记者提出了简要的腰腹吸脂手术方案，同时告诉记者手术为全身麻醉。她表示，具体吸脂量需要由主刀医生评估。随后一位章姓医生再次为记者进行了检查，并详细告诉记者具体部位的吸脂量，最终预计吸脂量在1400-1800ml之间，符合二级美容外科项目脂肪抽吸术（1000ml≤吸脂量＜2000ml）要求。

章医生表示他们做吸脂手术一般首选全麻，如果消费者担心全麻风险也可以选择“腰麻”。她同时表示麻醉会有一定风险，但“我们的麻醉老师会给你控制在最小”。记者提出能否与麻醉医生见面，前述接待医生称只有在术前或专家坐诊时才能见到麻醉医生，但她表示术前会进行相关检查评估，“安全这块您可以放心，因为麻医的安全……三甲也好、整形科也好都特别注重的”。

后续前述医生通过微信向记者发来了两位名为“李福”和“王宏”的麻醉医生执业证书。记者通过国家卫健委查询到，这两位医生的主要执业机构均为“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天眼查信息显示，这家医院在2019年两度更名，如今名为“深圳正威和美妇产医院”。记者通过信用中国查询，发现该医院公开了麻醉印鉴卡信息。

记者还注意到，“李福”的多机构备案信息有13家医疗机构，6家与“韩健”多机构备案信息一致；“王宏”的多机构备案信息有19家医疗机构，4家与“韩健”多机构备案信息一致。两人的备案机构绝大多数均为医疗美容门诊部，其中包括向记者提供他们信息的深圳雅尊医疗美容门诊部。

麻醉医生的多机构备案信息。

前述业内知情人士称，部分没有麻醉科的医美诊所、没有麻醉印鉴卡的医美门诊部会擅自开展全麻手术，“甚至有资质的门诊部和医院，为了节约药品成本要求麻醉医生带药入场”。

据他称，这些医美机构会私下联系“走穴”麻醉医生或者非法麻醉团体，麻醉医生通过私自携带麻醉药品的方式擅自去机构实施麻醉。“麻醉药品为管制药品，国家有明文的法律规定，（这种行为）严重违反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理制度。”

无麻醉印鉴卡医美机构长期与麻醉医生合作

麻医收费明码标价

对于无麻醉印鉴卡的医美机构如何获得麻醉药物，南都记者走访调查了多家医美机构，发现有人专门组织麻醉医生上门为医美机构提供服务，而这些麻醉医生在明知道对方没有麻醉印鉴卡的情况下，自己带药上门实施手术。

近日，南都记者来到罗湖区翠竹路的颜美医疗美容门诊部，一位工作人员接待了记者。该负责人称，目前该医疗机构有长期合作的麻醉医生，已经合作了数年。据其介绍，该机构旺季的时候每天有五六台全麻手术，就是当下淡季也有三四台，“一个月大概几十台”，每台手术支付麻醉师约八百元。根据信用中国平台信息，颜美医疗美容门诊部目前并未公开取得麻醉印鉴卡。

颜美医疗美容门诊部门外。

后续，南都记者还前往深圳伊然美医疗美容诊所了解情况。这家诊所招牌低调，而内部面积也较小。“我们的手术量不多，这两天才做了一台抽脂的，”前述缪医生告诉记者。

缪医生称，目前他们正在和一个麻醉组织合作，这些麻醉医生有专门的聊天群。因为机构较小，手术量不多，所以麻醉医生并不固定。据她介绍，手术时间较长会给麻醉医生1000元，时间短的一般都是800元，“如果是其他麻醉医生介绍的，一般介绍人还会抽取200元的介绍费。”

“我们没有麻卡，”这位缪医生告诉记者 “需要麻醉医生自己带药。”

伊然美医美诊所门外。

记者尝试与这两家医院医生深入了解与其所合作的麻醉医生具体身份，但并未成功。

据前述业内人士透露，深圳目前大大小小的美容医院、医美门诊部、医美诊所有500多家，但是“获得麻醉印鉴卡的并不多”。但是那些没能取得麻醉印鉴卡的医美机构每天都在给美容患者实施全麻手术，面对如此巨大的市场需求，自然就衍生出了专门为这些医美机构服务的麻醉医生，行业称之为“野麻”。

据他称，深圳某医生长期组织麻醉医生，根据美容机构的需要进行合作、实施手术，收取高额的费用。

据他介绍，根据相关法规医生无法将麻醉药物外带，但是由于部分医院管理上的漏洞，医生会在有需求的情况下，或多开剂量，或在手术中将未使用完的麻醉药带出手术室，进而流入市场。

2020年，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关于加强医疗机构麻醉药品和第一类精神药品管理的通知》中提到，医疗机构要针对麻醉药品和第一类精神药品使用的全过程，进一步细化、完善具体操作流程和规范要求。特别是针对重点部门，要严格执行全程双人操作制度。“对于未使用完的注射液和镇痛泵中的剩余药液，由医师、药师或护士在视频监控下双人进行倾泻入下水道等处置，并逐条记录。”

此外通知还要求，医疗机构至少每半年开展一次专项自查工作，及时发现问题并整改落实。对相关政策执行落实不到位、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或由于疏于管理造成麻醉药品和第一类精神药品非法流弊的，依法严肃追究相关行政部门、医疗机构和相关人员的责任；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南方都市报（nddaily）、N视频报道

统筹：陈文才 焦明梁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焦明梁 陈文才 谢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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